April 21, 200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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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我的童年 7>
太婆離開, 已有六年.最近探望一個好友的麻麻, 經過病房走廊時, 短短的三數秒, 腦海竟閃起太婆在瑪麗醫院那些最後的歲月.
每聽到老人家謝世 – 不論是新聞還是身邊的人 – 我總想起太婆.
瑪麗醫院K 座13樓, 二十號床. 太婆在那裏度過她最後的日子. 她被入院的時候, 已經昏迷了. 是肺炎.
那時我還在港大邊讀碩士, 邊做助教. 記得我帶過一個女友去探她. 病房, 氣氛其實蠻浪漫 – 淡黃的燈光, 靚寂的環境. 坐在太婆的床邊, 沒說話, 太婆也沒有說什么. 我只是一直坐在她的床邊.
而老實說, 即使太婆說話, 我能明白的, 也不會很多. 她只懂得說客家話, 尤記得我小時候她最愛叫我 “鼻哥, 鼻哥”, 有時又叫我 “屁股, 屁股” – 其實是在叫我. 可惜我不諳客家話, 摸不著頭腦, 問媽為什么太婆一直叫我鼻哥, 又叫我的屁股, 我的鼻哥與屁股可沒有污糟. 一眾人大笑, 這個的笑話便流傳到今天了.
有次和媽去探她, 在她身旁用平咸淡的客家話說 “鼻哥來看你了”, 她似努力地張開眼睛和咀唇, 似要對我說 “你幾時畢業了?”, 但, 只能發出哦哦的幾聲, 呼吸聲長短不定, 眼角還有些淚水, 身體不由自主的震動. 眼淺, 只懂說 “阿太, 休息睡覺吧… 不用理我”.
姑娘幫她量了六次血壓, 首五次, 機器彷彿找不到她的血壓. 她的默脈十分微弱, 手腳也無法抬起來了. 半年前, 我到老人院探她, 她不但可以活用自如, 更可以清楚地知道自己物件以及院裏更老人的床的位置, 實在難以想像 – 當時她九十多歲, 而且視力已差不多全失.
老人院裏有一個叫 “懷舊角” 的小角落, 有些以前的照片. 那裏有一個廣播器, 會不斷播者 “懷舊角” 之類的廣播. 太婆耳朵不好 – 她入去老人時, 眼睛已差不多看不見了 (但據說, 太婆會知道房間每一個人的生活習慣及容貌) – 把 “懷舊角” 聽成是 “牛頭角”. 媽和我每次去探她, 太婆也嚷著要去牛頭角. 然後在那裏笑著玩弄些 “玩具”, 像個小朋友.
太婆最後連自己身在那兒, 也可能不清楚了.
六七歲前我住在荃灣, 太婆與婆婆就住在鄰街. 我已經記不起, 太婆當時是什麼樣子了 : 大概穿的是十分傳統的黑或深藍的綿衫褲, 暗袋裏經常袋著金錢及一些小的金器; 拿著小拐杖, 走路慢慢的, 和她一起走時, 我總嫌她走得太慢. 但我記得和她說話, 總會感到她發自內心的微笑及溫暖. 她是愛著我們每一個侄孫的, 我, 老姊, 大表弟, 細表弟. 太婆每天也微笑著. 喜愛吃硬硬的雞仔餅 (現在很少餅店有售了); 也愛吃砵仔糕 – 我每次到玄圓學院探她, 也會買兩個砵仔糕, 我一個, 太婆一個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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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我記得那天的情境. 一時許, 正在上導修. 導修課快要完結時, 電話響了. 老姊哭著拋下一句 : 你快d 去瑪麗, 太太 (太婆) 不行了. 就收線了.心裏一沉. 不妙了.
拜託學生收拾好班房, 到門口打的. 然後在醫院地下撞到其中一個阿姨/ 姨丈. 上到去, 太婆已差不多沒有呼吸了. 我是較早到的. 媽, 舅父, 別的阿姨, 前後腳來到. 老姊和大表弟一直在流淚 – 二人小時候是婆婆及太婆湊大的, 太婆也最疼愛二人.
阿姨們縱不斷的說是 “笑喪”, 眼流仍然如泉湧下. 不錯, 太太活了接近一個世紀了, 後來的眼疾, 內臟漸漸的衰退, 臨行前她已不能進食, 離開對她而然或是一個更好的選擇. 再加上所有人都能夠送她上路, 她一定十分開心及滿足. 太太的生命力很強, 每當各人來到病床旁邊叫她時, 她的心電圖會顯示她作出反應.
路上塞車, 婆還沒有趕到來.
醫生正想說太婆不行時, 婆婆趕到來了.
婆婆當時也六十多歲, 家住荃灣; 而且醫院多病菌, 婆一直沒有探望太婆. 婆婆一來到, 就叫了一句 “媽!”, 然後擁著太婆細小的身軀. 眾人一直在哭, 老姊和大表弟也哭得更厲害了. 此時, 太婆的心跳又恢復了一點.
我們逐一向太婆告別; 當最後的婆婆對太婆說了聲再會後, 太婆就上路去了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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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婆走後, 香港爆發沙士, 張國榮自殺. 那一年, 對我, 對很多人影響很大. 其中一個阿姨說過, 她仍接受不了張國榮死了.
媽說過人大了, 就會返老還童. 最後一次看到太婆, 她安靜的躺在床上, 動也不動, 只是微微笑著. 我貼著玻璃, 輕聲的說太太你好嘛. 她沒有回應, 只是像嬰兒般繼續睡著, 睡著. 寒意透過玻璃, 滲進皮膚. 其他靈堂上的事, 我記得不太清楚. 可能是笑喪的關係, 大家並沒有呼天搶地式的哀號, 只是平靜地做好儀式. 送太婆上路.
可是我記得當年送姑婆上路的情境 – 那是我第一次去靈堂.
姑婆是我那個偉大無比, 生了幾個兒女, 但後來一走了之的外公的老姊. 即使外婆與外公離了婚, 與姑婆仍有聯絡. 姑婆是個很和藹可親的人. 丈公 (姑婆的丈夫) 也經常微笑著. 小時候, 經常去姑婆勝利道的大屋玩, 或是到附近的模型店/ 玩具店/ 機舖玩一個下午. 姑婆的家中有龍珠的頭數期, 我去到就會翻來看. 她的其中一個兒子, 有看馬榮成天下的習慣 – 我就是在姑婆家第一次看天下的第一部 (步驚雲偷學悲痛莫名; 還記得步與劍晨對打, 步驚雲出一招 “進馬”).
到我長大後 (讀大學時), 中秋或是姑婆生日我也有去吃晚飯.
姑婆比太婆早一兩年登極樂. 死於癌症. 癌細胞擴散得很快, 開首時以為化療有幫助, 卻發覺癌細胞已入侵肺部. 到後來, 去大埔探望姑婆, 我已經認不出那是姑婆…化療將姑婆折磨得不似人形, 只能吃流質食物. 對於認不出姑婆, 我實在慚愧了好一陣子.
姑婆離去, 婆婆有沒有去靈堂呢, 記不起來. 但我記得媽, 兩個舅父, 阿姨, 每一個到靈堂後方看完姑婆, 每一個也淚流滿面. 眼眶有淚的大舅父, 拿著紙巾, 帶著苦笑對我說 : 小時候就經常上姑婆處搗亂 (對於這點我是沒懷疑的, 畢竟舅父是那些可以為了放學射波子連書包也不見了的壞學生), 姑婆總十分大方, 讓他們一眾嘩鬼隨便玩. 然後還會給他們零錢吃零食. 呀, 這又數十年了.
姑婆離去後, 我也沒有見過她的家人. 由於一些 (我認為是) 無無謂謂的事情, 我們與姑婆一家沒有再聯絡. 就連丈公 (姑婆的丈夫) 去世, 也沒有送最後一程. 有時候我會想, 既然我們連負我們的情人, 出賣過自己的朋友也可以原諒, 為什么卻可以與親戚斷絕關係呢? 有人和我說過, 他們有些親戚非常白鴿眼, 狗眼看人低… 可是我們與姑婆一家, 舅公一家卻沒有這樣的經驗. 為什么呢?
我記得火影忍者中, 鳴門說過 : 若然這就是所謂的聰明, 那我寧願一生都當個笨蛋.
有些事情, 總不想去接受, 卻又無法改變. 這便是所謂的無奈與乏力. 面對前輩的離去, 親戚間的不和氣, 大概都屬於這些.
前陣子到荃灣, 在眾安街, 咸田街, 河背街, 大河道走了一個圈. 寶石樓背後的滑梯早已不在, 就連寶石樓也改建了. 住過的大廈仍在, 大排檔仍在, 聖芳濟中學仍在. 可是太婆已經走了. 連當日賣雞仔餅的地方都已不在.
呀, 太太, 這又數十年了.
Comments (3)
現在的香港,比「草木依舊,人面全非」更差……
「發展」、「發展」、「發展」,好像中了咒語一樣!結果,伴隨著我們的回憶消失的,是那些才二十、三十年「舊到不是給人住的」(用某些人語)「舊樓」……
我們,如何/何時才可以停下來?!
@Frostig -
鎖你… 呢度可以隨便發言… 但你既留言係咪講緊另一篇文?